一连多起案件，令昔日光环下的中国留美学生群体突兀而尴尬地走到镜头前。

他们看上去还显得懵懂无知，甚至临上法庭还不知晓罪行严重程度。昔日外界眼中优越的受教育环境反成滋生“问题花朵”的摇篮。他们在大洋彼岸自我放纵、绑架斗殴、肇事飙车……轻者违反校纪，被学校开除，重者终锒铛入狱，自食其果。

这群年轻留美学生身上暴露出的种种问题，令人心情沉重而又反思警醒，中国赴美留学生面临怎样的难题?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何险峰、邓媛发自芝加哥、北京 被殴打、扒光衣服、被烟头烫伤乳头、被强迫吃沙子、吃头发……今年3月30日，中国留美学生刘某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遭遇。

在长达7个小时的时间里，刘某被同为留美学生的翟某、张某、杨某等十余人折磨得遍体鳞伤。

6月3日，刘某在法庭上哭诉了整个受虐过程，案件被媒体披露后震惊中美：这起令人发指的洛杉矶地区留美学生绑架虐待案，起因不过是男女之间争风吃醋，而被告翟某、张某、杨某等人，还都是不满20岁的中国留美高中生。

年轻、无知、残暴……诸多关键词正对准部分生活条件与受教育环境优越的中国留美学生。而一起个案背后，是否还暴露出留美学生群体更多被忽视的问题?

“知道这个新闻时，我既意外也不意外”

无独有偶，6月4日，美国密歇根州英厄姆郡梅森市陪审团对密歇根州立大学中国留学生李梦龙(音译)涉及在美与同为中国留学生的学生打架一事作出判决，判定李梦龙犯有用危险武器严重伤害罪和殴打罪，两项罪名的刑期分别为4年和93天，法院将于7月15日对其宣判。

去年1月，李梦龙和同伴高山(音译)被指控在一家歌厅把另一个中国学生李岩(音译)打伤以致昏迷。两人被指控多项伤害罪，包括有意伤害他人身体。

李梦龙的一位好友告诉《国际先驱导报》，他们平时课余一起玩耍，真没有想到一场打架会引起官司。

“没有想到”——这也正是洛杉矶地区留美学生绑架虐待案涉案者被警方逮捕时的第一反应。据当地媒体披露，施暴者翟某、张某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校园欺凌行为罢了，就算被校长知道最多也就是被教训一顿。

“但事实上，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一般意义的校园欺凌了。”美国厚仁教育首席发展官陈航解释道，校园欺凌主要指言语上的讽刺、挖苦，打架等与人的身体接触行为，在美国是很严重的事情。

在6月3日的庭审现场，法官弗尔斯当庭认定检方所指控的绑架酷刑罪名成立。按照美国法律，翟某等人最高可被判处终身监禁。

“知道这个新闻时，我既意外也不意外。”前不久从美国留学归来的学生小马告诉《国际先驱导报》。他说，“意外”是指，觉得这是一起性质恶劣的个案;“不意外”是因为中国留美学生的交往模式长期存在问题，特别是女生之间常常勾心斗角，引发不必要的争端。

小马的一位朋友，也曾一度赴美留学，但因为她本科一年级时和两个不同小圈子的中国学生同时来往，结果被周围的留美学生集体排斥。这位内向的女孩不久后被查出有抑郁症倾向，决定放弃留学回国。

“中国留美学生圈子小，人际交往较封闭，再加上不到18岁就出国，心智往往还不成熟。”小马表示。

从客观环境的原因来看，陈航认为，美国学校近年来扩招国际学生的速度过快，“出于市场考量增加了录取比例，但相应的服务并没有跟上，使得对中国留美学生的管理存在问题。尤其是对小留学生的管理缺位。”

学术不诚实是被开除首因

根据美国开放报告(Open Door Report)发布的最新数字，去年一共有274439名中国学生留学美国，比前年增长了16%，为美国经济贡献了约220亿美元。其中，虽然总人数持续上升，但美方数据显示，去年秋季美国高校录取的中国研究生人数首次出现下跌，而大约2.35万名中国学生被美国中学录取了，这加剧了外界对中国留美学生低龄化的担忧。

低龄化，即意味着中国留美学生的自我管理能力相对较弱，缺乏独立自主的生活能力，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也相对较弱。

美国厚仁教育机构今年5月底发布了《2015留美中国学生现状白皮书——开除学生群体状况分析》。据他们估算，被开除的中国留美学生大约有8000人，占中国留美学生总数的3%左右。白皮书的数据显示，22岁以下的学生占被开除学生的67.1%。尽管上述数字是否准确业内尚存不同看法，但中国留美学生被开除者众已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虽然中国留美学生涉嫌违法犯罪的新闻这些年时见报端，但厚仁的调查发现，行为失当、违反法律致开除的比例只有5.8%，绝大多数被开除学生(80.55%)因学术表现差或学术不诚实而被开除。

今年5月28日，美国检方对15名中国学生提起诉讼，指控他们在美国大学入学考试(SAT)等考试中采用欺诈手段，收买枪手替考。15名中国学生中，10人居住在美国，其中1人已经被逮捕。

如果被控罪名成立，这些中国学生可能面临几十年监禁和几十万美元的罚金。

收买枪手替考属于比较极端的作弊行为，一经发现后果严重，但近年来，这种现象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令陈航至今感到痛惜的一个案例是，一名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本科阶段成绩优异，申请了美国常春藤大学的研究生，原本研究生入学考试成绩没有问题，但在英语口语应试后，被美国教育部发现其4年前曾在托福口语考试中作假——找人替考。于是，这名学生不仅未能申请上理想大学，本科所在的美国大学也将他除名。

“另有部分中国留学生，往往把一些在国内学习的坏习惯带到美国，这些做法国内追究不严，但美国对学术诚信颇为看重。”陈航表示。

据他介绍，一些比较典型的学术不诚实行为包括：论文引用不注明出处、考试有夹带答案现象、考试时程序作假等。

有一次，一位中国留美学生临考前将一张公式纸装入裤兜带进考场，答完卷后他随意将公式纸拿出放在试卷下，结果被发现后除名，尽管他事实上并没有抄袭公式纸内容;有留美学生因为获得C-成绩而向老师求情，被老师视为“骚扰”，警告后不听继续求情，继而被开除;另有两名中国学生，考场上习惯性地对起答案，于是当场被抓、被开除。

留美学生低龄化引发新挑战

“现在的中国留学生和几十年前相比早已经不是同一个群体了。”陈航解释道，过去那种专为奖学金奋斗的中国“学霸”比例相对减少，有很多资质中等和中等偏下的学生也加入了赴美求学的行列。

在陈航接触的中国留学生范围内，这些中等资质的学生主要来自于国内中等和中上等收入家庭，而并非一些美国媒体报道的“富家子弟成中国留美学生‘主力军’”。

不过，确有开豪车并触犯法律的中国留美学生，“闯祸”行径被曝光后，往往为中国留美学生的整体形象减分。

去年2月，一名18岁的中国留学生因在洛杉矶市中心附近的公路车道上涉嫌蛇形驾驶及超速而被巡警示意停车，但其不顾警方命令加速行驶，引起警方在洛杉矶附近两条高速公路上追逐，最后警方靠撞击车尾保险杠迫使其停车。

2013年，也有一名19岁的中国留学生在西雅图市超速驾驶发生交通事故，并造成了1死4伤。

这些“出事”的中国留美学生年龄都偏小，问题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如何应对中国留美学生低龄化引发的新挑战?

“这些年轻留学生缺乏正确的教育引导，在国内的行径可能也是如此，但到国外后没人监管，更是我行我素。”归国留美学生小马总结道。

对此，中国与全球化智库理事长王辉耀建议，低龄学生出国一定需要家长陪读或者有负责任的监护人监护，否则低龄留学生在文化冲突、文化差异面前难以适应，容易出现心理落差和更多问题。

“另外，这些年轻的留学生，他们普遍没有经过法律方面的教育和相关培训，法律意识淡薄。建议这些学生及其父母出国前对相关国家的法律进行了解，以免触犯了法律却还完全不知情。”在美律师徐女士说。

就在今年3月份的洛杉矶地区中国留美学生绑架虐待案还未结束审判之际，又传出节外生枝的消息：6名被告留学生中的一名学生家长被指因涉嫌贿赂证人被抓，再次上演了“花钱摆平不成”，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丑闻，引人唏嘘。

三方谈：中国留学生“病”了吗?

【美国校方人士】

“中国学生被开除率低于本土学生”

口述：约瑟夫·斯坦梅茨博士，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常务副校长兼教务长

俄亥俄州立大学现有6200名外国留学生，来自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其中，本科和研究生有3800名中国留学生。

2014年至2015年，因学业和非学业因素，中国学生离开学校的比例为1.1%，而同期美国学生离开学校比例约1.7%。2013年至2014年，中国学生离开学校比例为1.3%，都低于同期本土学生的开除率。

俄亥俄州立大学有专门机构调查处理学生违纪问题，对问题学生有警告、记过等不同级别的处分，开除则是最严厉的处罚。对于涉及学术不端行为，如抄袭、作弊等，我们的专门机构可能会对学生的某一门课程进行惩罚，如降级、测验、整门课程不予通过等。但教育处罚是我们就学术和非学术案件进行裁决时比较常用的处理方式。

不过，恕我无法举出中国留学生的个案，因为联邦法律禁止学校公布任何学生违纪的细节。

【美国当地学生】

“中国留学生有自己的小圈子”

口述：伊曼纽尔·奥古斯丁，美国大三学生，加拿大留学生

我们学校有很多中国留学生，几乎在任何角落都能见到几个。总体来说，他们给我的印象不错，在校表现称得上良好。他们中有不少人一看就很有钱，但这绝不是我能接受他们的原因，对我们这些当地学生来说，他们富裕与否，并不是我们决定是否和他们交朋友的原因。

偶尔我会看见他们开豪车，但这不是普遍现象，大部分中国留学生其实没有这么好的车。我有一些中国留学生朋友，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他们在这里学习的费用，都是由家里提供。我只看到少部分中国留学生平时做兼职，大部分人对打工似乎不感兴趣。

这和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们通常是靠贷款读书，家里几乎不会给我们太多经济帮助。这不完全是因为家里没有能力，也不是家人爱我们不够深，而是一种文化。我们上大学时已经成年，家长没有义务再管我们。毕业后贷款立刻要还，否则利息太高，负担不起。所以有时我们要去快餐店打些零工或做点家教供养自己。但我平时还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找到一份好工作，可以很快还清贷款。

我们学校学习压力挺大的，我觉得一部分中国留学生和我一样用功，为了换取一张漂亮的成绩单，常常学习到很晚;但是也有些人非常聪明，他们不需要怎么刻苦就能取得很好的成绩。

当然也有些中国留学生习惯性地逃课，但逃课可能发生在任何一种背景的学生身上，我没理由因此指责他们。此外，他们上课也会睡觉，可说起这事我自己也会脸红。

其实我发现，很多中国留学生都在谈恋爱，但他们看起来只喜欢找自己人约会，不爱和我们建立这种关系。

他们也爱开舞会，在这点上和其他学生并没有什么不同。有趣的是，他们也只喜欢参加他们自己组织的派对。在我眼中，中国留学生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们总是成群结队，自成一派。我甚至不清楚放假时，他们都干些什么，会不会租车去远一点的地方旅游?

中国留学生不是“高分低能”者，也许他们有些害羞，不喜欢表现自己，不爱说出自己的想法。但他们其实很聪明，在任何方面都可以和当地学生相提并论。

不过说实话，不论口语还是书面，我觉得他们的确有必要提高英语交际能力，因为我发现当他们用自己语言交往时，话很多，很活跃，社交能力非常强。但一和我们相处就显得有些沉默了。英语水平也许是影响他们能力和创新力的一个重大障碍。

我觉得中国留学生好像已经被贴上标签，他们很容易被看出身份。融入美国教育体制是他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融入的好坏完全因人而异。

【中国留美学生】

“很多中国留学生还是刻苦的”

口述：阿南夫妇，美国威斯康星州，在读博士生

在美国，本科留学生和研究生、博士留学生的生活状态完全不一样。

本科留美的学生基本都是自费留学的，博士生一般都有奖学金。本科学生上课比较多，博士生以自己的研究为主。另外，留美的本科生大多住学校的宿舍，而研究生、博士生都是自己在校外租房子的。

我们已经来美国两年了，生活上都挺习惯的。自己做饭吃，中国超市能买到大部分常用的食材，饮食上不会有太大问题。在学习上，美国的学分更难拿。一门课，每学期好几次考试，最后还要做一个项目。我的朋友说，在国内他一学期能修40分，但在美国修20分就感觉累死了。我另一个学传播的朋友，也是博士生，每周都要阅读很多论文和书籍，每天只能休息五六个小时。对比一下咱们在国内的研究生生活，中国学生真是轻松。

我们身边的朋友给本科生监考过，据他们说，美国人没有作弊的，被抓的都是中国人。

即便这样，很多中国留学生还是刻苦的。临近考试周时，图书馆里坐满了学生。但是，我感觉美国人确实要更刻苦一些，我们住在学校附近，如果早上坐七点半的车去学校，车上都是美国学生，中国学生很少，但是坐九点的车，基本上都是中国学生了。

这些年，中国留美学生越来越多，尤其是本科留学生。我们上学的路上经过一个学生宿舍，刚开始时，宿舍邻近的车站等车的都是美国人，最近一年开始，排队的已经有一半都是中国人了。我们这里是小城市，但最近两年新开了两个中国超市，四五个中国餐馆，也能说明中国学生确实多了。

最近看到了有关中国留美学生绑架虐待案，这肯定是家长的问题。涉案者的家长钱多但没时间管孩子，在国内时就没管好，出了国，这些学生没人约束更无法无天了。

我们感觉，富裕的中国留学生还是挺多的。去中国超市的时候，现在经常能看到很年轻的中国人开着比较好的车。有一次我和朋友在餐馆吃饭，听见邻桌两个中国男孩讨论周末做什么，其中一人说要自己开飞机去旁边一个城市看女朋友……那个城市离我们这里，开车只要一个半小时。

业内人士看法：“他们正沦为美国的弱势群体”

“他们多是独生子女，肩负很多期待，但他们中有的在国内时并没有得到很好教育，于是到美国后直接处于竞争不利地位”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邓媛发自北京 6月初以来，因为“8000名中国留美学生去年被开除”的新闻冲击力，美国厚仁教育首席发展官陈航不断接到媒体采访要求。事实上，“8000”这个数字并没有出现在厚仁教育日前发布的《2015年留美中国学生现状白皮书》中。

在见到本报记者时，陈航强调，“8000”的数字源自厚仁的推算，所依据的也是美国一些权威机构的统计，如美国《新闻周刊》报道，“中国留学生平均毕业率为85%，美国国际学生的毕业率，在前200名大学中，平均是70%。”陈航说，对比美国教育部2014年的统计数字，全美国4年制大学的6年毕业率仅为59%。

平均15%的中国留学生拿不到毕业证，这个结论并不突兀。一切推算还基于一个背景，也是前提——“20年前，申请到奖学金才会出国的情形客观上提升了留美学生质量。不过近5年来，美国学校扩招，大量中国中等资质学生来到美国。他们多是独生子女，肩负很多期待，但他们中有的在国内时并没有得到很好教育，于是到美国后直接处于竞争不利地位。”陈航说，他把越来越多的中国留美中等资质学生形容为美国的“弱势群体”。

“开除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第一次，‘弱势群体’用英语连话都沟通不清楚，他们无法争取自己的利益。一定会需要专业机构的帮助。”

据陈航介绍，对学术成绩不理想的学生，美国高校通常有一种类似“暂时离校”的处罚，这是让学生另找学校就读，等成绩转好后再回到本校。但遗憾的是，不了解美国教育体制的一些中国留学生，很容易因此错过将学业重新步入正轨的机会。

针对中等资质的学生，陈航建议学生家长，对赴美留学的学校选择也有技巧。“不要一味追求排名，而是要通过孩子兴趣关注到适合孩子的教育。”“留学过程是一个提升学习和成长的过程，即使在美国学习，可能也需要补习班。”他说。

虽然留美学生低龄化在国内备受争议，但陈航仍然认为，能早一些出国留学当然更好。他表示，“美国教育理念先进，教育资源丰富，学生成长更快。这里重视学生自身的成长，而非应试教育。所以出国留学总归是好事，但要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

这些年，陈航感觉，美国媒体有“妖魔化”中国留美学生的倾向。“有学生作弊就说中国学生是骗子，有学生开好车就说中国学生贪图享乐。”陈航很不以为然，“开好车的不一定都是坏学生啊，美国学生不照样有很多考不及格吗?”

但即便如此，中国留美学生当下暴露的各种问题仍然值得重视。“换句话说，透过这些问题，我们看到了中国留美学生的现实需求。有需要一定要及时求助。就如同生病了，即便病因难以启齿也要及早告知。否则被动发现问题后，可能治疗就晚了。”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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